黑瞎子和齐铁嘴的喝茶时光

张日山端来茶水和点心。
黑瞎子和齐铁嘴面对面坐在雕脚八仙桌边喝莲藕杏仁茶、抽烟、嗑瓜子、抖腿。
抖腿的频率还出奇得一致。
张启山坐在桌首。三个人在打斗地主。
“叔,来帮我加点水。”黑瞎子叼着烟对张日山说。“喏,一对勾。”
“一对皮蛋。”
“炸。”
“不要。”
“凭什么他们是爷,我就是叔了。”张日山道。
“瞎子好不容易过来的,你就让让他嘛。”齐铁嘴道。“三个九带一对五。”

“你真是瞎子?瞎子能打牌吗?你能看得清牌?”张日山问黑瞎子。
“他不但能打牌,他还能出千。”齐铁嘴叼上第二根烟。“就你们刚才讲话的空档儿,他已经出了两把千,不过头一把被佛爷挡去了。”
“一对二。”张启山把手里的牌摊出来。“赢了。要是放在我们那个时候,出千是要切手指头的。”
“扯几把蛋,我次次都坑你,从来没被切过手指头。”齐铁嘴把葱白的指关节在桌子上敲了两下。他的手保养得很好,一看就是很久不沾阳春水。左手无名指上戴一枚宽边金戒指,像个顶针似的,显得很贵气。全赖他抽烟也要用烟托,防止把手指熏黄。

“戒指是佛爷送的?”黑瞎子一边洗牌一边问他。
“难看不?”齐铁嘴说,“非常难看。我就喜欢。”
“Sheiße. 别秀,别秀,再秀又要瞎了。”黑瞎子摆手。齐铁嘴猛地向他的面门上甩出一张牌,风里带着厉劲儿,黑瞎子用手指堪堪夹住,翻过来瞄了一眼,便道:“哎哟,谢八爷赏,这下我稳赢了。”
“直贼娘的运气。”齐铁嘴嘟囔了一句。大家都知道他齐门八算打牌手气一贯差得惊人。不过张日山看得明白,这三个牌友玩牌是假,玩出千是真,牌桌下、袖子里、手指翻飞,算牌、猜牌、尔虞我诈,互相背叛、互相勾结,偏偏面子上还要装得一脸轻松。。
人改不了造孽,狗改不了吃屎。张副官的表情说明了他的嫌弃。

“麽,你要跟我们港么子(讲什么)?”齐铁嘴问,“吴家的小三爷,还是张家的族长?”
黑瞎子说:“张家的外家请我夹喇嘛,把吴家的小三爷和张起灵都卷进去了。”
“会玩,会玩。”齐铁嘴嗑着瓜子道。
“我也是倒了血霉,先是帮霍家的忙、赔了眼睛,然后是帮解家和吴家的忙、赔了家财;现在帮张家的忙,看来是要把命赔进去。我就是一倒贴的菩萨。”
“你跟我策这个有什么用?我难道不是倒贴的菩萨?”齐铁嘴睨了张启山一眼。
“那您不一样啊。您现在是苦尽甘来啊。可我就是一把伞,张家人走到哪儿,忘到哪儿。”
齐铁嘴眯起眼睛,向后靠在椅背上。他来这里之后就不戴眼镜了。
“瞎子,你这就不对了。我一早和你说过,跟了张家人需要有一定的觉悟。第一条就是,拉不出屎不能怪茅坑,冇得卵用。”
“好好的一句话,怎么说着说着就放出屁来了。”张大佛爷皱着眉头说,“你说谁茅坑呢。”
齐铁嘴忙道:“没说你,没说你。我给你剥蜜桔吃。”

他用手在张启山脖子上摩挲了一下,然后放下烟,去拢了桌上果盘里的雪峰蜜桔来。
黑瞎子从桌子对面打量着他。齐铁嘴看起来很年轻,比他记忆里的任何时候都要年轻,而且带着一种他所不熟悉的洒脱不拘。也许是因为如今他已经不需要掩饰自己的力量。黑瞎子开始理解为什么曾有那么多人恋慕着齐铁嘴的气度,抑或是真假难辨地爱着他的容颜,但是在领略了他的内心之后,便在仓惶中退却。而他的伤口比他的心灵更美。
仿佛是知道了他在想什么,齐铁嘴微笑着抬起头来。“我没什么好跟你多说,”他剥着桔子,每一个动作都做得不慌不忙,“世界上每样东西都有合适的位置,每个人都有合适的命。”
黑瞎子问:“可是,该如何坚持下去?”你又是如何坚持下去,在众叛亲离的孤寂中度过一生?
“除了坚持下去,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?”齐铁嘴淡淡地看着他。“我以前教过你,你是为什么活着。为的是世界上尚有一些你认为是美好的东西,它们值得你承担所有的苦难。”

黑瞎子猛然想起了以前的事情。他在德国读医,但是每天翘课——去大学的Bahn也通往脏兮兮的驳船码头边——他和几个荷兰来的年轻人穿着黑色的衣服坐在码头上,Doctor Martens靴子荡在水边,抽着麻,或磕着药。齐铁嘴总是在凌晨两三点的时候找到他,把喝得烂醉如泥的他拖进福特车的后座,扔掉他夹克衫里的伏特加瓶子,然后用几本厚重的、说不定价值连城的古书把他的头垫起来。齐铁嘴自己靠在车门上,点上一根烟,看着码头对岸零碎的灯光。
“你爸特别酷。”黑瞎子的同学对他说。
“他不是我父亲。”黑瞎子说。
在家的时候齐铁嘴的一切精力都铺在书上,他的房间里全部是书籍,一本本摞成微妙平衡的巴别塔。黑瞎子进去打扫的时候难以转身。他把土豆捣进牛肉酱汁里,给齐铁嘴端过去。
“八爷,你已经三天没吃饭了。”
“你怎么回来了?不是在学校吗?”齐铁嘴抬起头,摘下眼镜。黑瞎子叹了口气。齐铁嘴对于时间没什么概念。对他来说时间是以书页或论文计算的,一个小时等于读100页书。
“你昨晚自己接我回家的。你怎么老是这样,跟个僵尸似的。你以前也这样吗?”黑瞎子拍拍他的肩膀。“喂,八爷,喂。我跟你说话呢!”
“也有过不是这样的时候。出国之前,我也有过好日子。”齐铁嘴无所谓地摆了摆手。他转去面对桌上的打字机和拓本,之后黑瞎子说的任何话他都没听见。他那天也没有吃饭。

如今看着他,黑瞎子感到有一些失格。像是看到一个童话故事里的人突然走进了现实。他感到自己的好奇心久违地燃了起来。他想问关于齐铁嘴、张启山、老九门的很多事情。他想永远看着齐铁嘴在全胜的巅峰时期的这幅模样——不是后来在德国大学讲台上艳绝中外的那种巅峰,而是作为一个活人最快乐、最有意义的时候。
他想知道齐铁嘴和张启山在长沙相遇、相知时候的状况。他曾经试图和齐铁嘴抱怨关于张启山的事情,以为这样可以吸引齐铁嘴永远在书本和研究里的注意力,找一些共同的话题。但他总是不能成功,因为他完全低估了张启山在齐铁嘴心里的地位。他在齐铁嘴面前贬低张启山的时候,齐八爷只会用围巾擦着眼镜,淡淡地说“佛爷他也有苦衷嘛”,语气很平淡。
而现在黑瞎子意识到,张启山如果能一辈子坐在齐铁嘴的香堂里,看着齐铁嘴手忙脚乱地四处乱窜,嘴里胡乱颠倒着混说些胡话,也就足够开心了。他们都是喜欢为对方准备好舞台、摆好观众席的座椅、调整好麦克风、然后站在幕后默默为对方鼓掌的人。
“只有一个人爱着那朝圣者一般的灵魂,和那逐渐衰老的脸庞上的悲哀。”

齐铁嘴站起身说:“你该走了。”
黑瞎子环顾着四周。会心斋里亮堂堂的,陈列品丰富而不杂乱,民国老家具浸泡在檀香的味道里。他看了眼红木柜子上的镀金的西洋钟,钟的指针指向下午三点,一动不动。黑瞎子走到会心斋的门口,张副官为他推开门。门外是刺眼的白色的日光。
他回头看着张启山和齐铁嘴。
“我不想走。”
“你总有一天会回来。现在你不能在这里久留,我送你一程。”齐铁嘴吸了一口烟,将白色干燥的烟雾喷吐在他脸上。黑瞎子感到自己在迅速地坠下,周围是耀眼的白色,然后猛地又归于黑暗。

他在墓道里醒来,在剧烈的疼痛中喘息着。张起灵平淡而苍白的脸悬在上方。张起灵正在用一块软布压住黑瞎子的左侧腹腔,布很快被血染成黑色。黑瞎子呻吟起来。
“老子的肾,嗷。”他勉强抬起头,“小三爷呢?”
张起灵回头望了望墓道深处。黑瞎子看出了他眼睛里的意思。
“你去找他吧。”黑瞎子道。
两个人一起低头看着黑瞎子肚子上的伤口。
“我没什么事。”黑瞎子道,“你快去追他,不然就他那三脚猫的功夫,要是有个三长两短,那我就是白损你一员大将的刘阿斗了。”
张起灵点点头,毫不犹豫地站起身。黑瞎子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墓道里。他在剧烈的疼痛中蜷起身子,有一瞬间又变得意识恍惚,似乎又回到了会心斋里,在和张启山和齐铁嘴打着永远不会结束的牌局,喝着永远不会喝完的茶。然后只听齐铁嘴厉声说了一句“君命既未尽,何事再来此地!”,他一下子又回到了冰冷的墓道里。

黑瞎子点起打火机,把小刀的刀面烤得滚烫,然后猛地按到自己的伤口上。皮肉烧焦的味道立刻腾起,他在剧痛中不得不哀嚎出来,索性缓过神来的时候,血已经止住了不少。
黑瞎子的手无力地垂到地上。他听到“叮”的一声,转头一看,发现手上带着枚金戒指,戒面很宽,像个顶针一样。戒指很重,金子很纯。
那个东北老流氓,给起八爷东西倒不吝啬。黑瞎子心想。要是能出去的话,回趟长沙,给他俩扫扫墓吧。不知道八爷在那边有没有好好吃饭?不知道他以前在长沙会不会好好吃饭?

张千军从后面拱出来。
“兄弟...哎哟兄弟...救救哥哥我...”黑瞎子像他呼救。张千军把他扶起来。黑瞎子扶着墓道冰冷干燥的墙壁,缓缓站起来,向前挪去。
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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