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一八】睡觉,睡觉

*大糖小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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齐八的睡相叫人害怕。这人每次入睡时,都是双手交叠在胸前,直挺挺地躺着。他胸口没有起伏。也没有一般人睡着时细微的鼾声,连鼻息都听不见。
张启山晚上做噩梦惊醒时,常常吓得从床上弹起来,以为睡在身边的齐八是死了。他每次都得掀开被子,在对方胸口狠狠拍几下。这时齐八惨白而僵硬的脸上,大而恍的眼睛就猛得翻开。他就像粽子起尸一样坐起,长发披散在肩上。
“朕的大清亡了。”他有些茫然地看着张启山,喃喃地说。然后才渐渐醒全了,眼神亮起来。
张启山松了口气。
“我做噩梦,把你吵醒了。对不起。”他每次都对齐八说。
“哦,我还以为咱俩都死了,合葬,在棺材里拱一块儿。”齐八道。他摸摸张启山的头。“不怕不怕。我给你抱着睡。”
张启山抱着他睡,于是睡得踏实些。但是再次醒过来的时候,齐八还是在旁边挺尸,仿佛死了一样。
雕花的床跟着月光转。很远的远方有轰隆声,不知是炸弹还是烟花。张启山迷迷糊糊地怕着,不知道是短暂的黑夜割开了永恒的白昼,还是白昼割开了永恒的夜与梦境。

齐八每次被叫起来的时候,嘴里的台词都不一样。有的时候说是想吃个什么糕啊果啊。有的时候是“大水将至,祖坟全部往东迁移”之类诡异的指示。还有的时候他还没醒全,就看着张启山,一本正经地说些令人发指的话。
“昨晚的姿势,能顶到很深的地方。”
“佛爷,你让我艹一下。”
“真是羡慕丫头,天天能睡个女装大佬。”
“我玩一下你的蛋,可以吗。”
“下次张副官过来,我负责去按住他,你负责去脱他裤子。”
张启山忍无可忍,把被子往齐八头上一盖,充耳不闻、眼不见为净。
有的时候半夜里醒来,两人还会再做一次。很安静、不紧不慢地。比起性,更像是梦境的延续。像是两人的梦境融到了一起。

文夕大火过后,齐八把长发剪得很短。用手抚过,还有点扎人。他身体不好,却天天在外头慰问、捐资捐物,过了一个月就瘦了许多。张启山叫齐八把头发留长,因为他抱着齐八睡觉时,如果将鼻子埋在对方颈间,触不到柔软的头发时,便没由来地觉得恐惧,仿佛齐八也已经随着大火消失。
齐八的头发被剪得很短,然后又很长了。之后就没机会再短回去,下葬的时候还是过了肩胛的长度。
云散高唐、水涸湘江。后来张启山身边的人换了许多,也再没有像他那样挺尸的。张启山暗地里觉得,自己将尹新月留在身边的决定性因素,在于她睡觉时也一点声音也没有。这样他午夜惊醒的时候,有时会忘了离齐八过世已经过了十来年,以为是几个短暂的白昼割开了两人永恒的、交织的梦境。
尹新月也知道。后来张启山醒的时候,会看到她坐在桌边、拢着豆大的灯火,帮他誊写公文。她的字很漂亮,簪花小楷和卫夫人的碑帖无异。虽然外形饱满,内里和齐八的瘦金体一样,是苦而有筋的。她很明白张启山的心情:没有悲伤,没有迷惘,只有静静地等待一个必然的结局。

尹新月过世后,张启山在格尔木疗养院的后院里种菜。那儿的水土天气不适合种长沙的蔬菜,种一把死一把。猪啊鸡鸭啊也肥不起来。偏偏有黄蘑菇,长得特别快。
张启山在后院检查蘑菇,忽而觉得心脏一阵不适。抬起头,看到头顶的太阳涨出巨大的光晕。银色的光映满了他的眼睛,在脑海里扩散。他踉跄地绕过疗养院的后门和旁边的凉棚,向阴凉干燥的祠堂跑去。那里有一个棺材,他在旁边坐下,眼前已是漆黑。
恍然又回到了长沙,回到了自己的卧室,回到了跟着月光旋转的床。他看向自己身边,果不其然,齐八像粽子起尸一样坐起来,长发披散在肩上。
“大鸡大利。”他有些茫然地看着张启山,喃喃地说。然后才渐渐醒全了。
“我做噩梦,把你吵醒了。对不起。”张启山说。
“什么梦?”齐八问。
“梦到你肺痨死了。而后又过了五十多年。各种各样的事,各种各样的人。”
“哦,好长的噩梦。”齐八笑着说。他摸摸张启山的头。“那你慢慢说给我听吧,反正有的是时间。”
张启山慢慢地和他说。五十多年的事儿,可以说很久。五十年,听起来好像很多时间过去了,其实他知道,一分一秒也没有过去,那些不过是短暂的白昼,割开了长夜。而自己最终依然会回到长夜里,回到齐八身旁,醒来时,其他的一切不过是噩梦一场。
银色的月亮挂在窗上,齐八伸出手,把它从天空中摘下,捏在手里,像拿着一朵小小的银白色的花。



*大家好我是张副官的裤子。
*张启山压得住齐八吗?压不住的。要压住是不可能的。这辈子不可能压住的。下辈子也不可能。这个故事就是要告诉我们这简单的道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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