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一八】归年(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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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下)
1
君问归期未有期,巴山夜雨涨秋池。齐铁嘴站在细密的雨中,用手挡着雨丝,看着远处长沙泛起的雾气。旁边年轻的哨兵帮他打起雨伞,他将人挥开,从军装的胸前口袋里拿出钢笔,开始在笔记本上画战区地图、写作战计划。笔在纸上划过,雨和墨洇了纸。他想起小时候练瘦金体时,父亲总是说,你写的字不只是字,那字里有你走过的路和你爱过的人。

珩县周围已经全是日军的坦克,在泥泞的平原上是黑色的点。日军主力从右后方迂回,切断了珩县到长沙的电话线。一切与外界的联络都已中止。县城外最后一个据点的少校为掩护部属突围,在与日军肉搏中殉国,其部属坚守岗位,全部牺牲。如今城内没有特种兵,只有老弱病残,主要武器是四川造的七九步枪、大刀、手榴弹和为数很少的土造轻重机枪、迫击炮,都很陈旧。三天过去了,城内还剩两千人,能作战的只有一千不到,城外日军约有一万八千人。
如果是张启山的话,这个时候会怎么说?齐铁嘴心想。大概是“大炮起兮轰他娘”吧。想到这里,不由得噗嗤一下,竟然在孤立无援的死城上,面对着黑压压的敌军,开心地笑了出来,引得身边官兵侧目。

“司令,等您指示。”“晚上七点集合城内所有兵力,到汨罗江边,北城门炮台旁集合。到时候听我统一调动。”齐铁嘴说,“哦,等雨停了,先让大家吃个饭吧。”“是。”
天逐渐暗了下来,照这架势看,黎明前日军一定会开始攻城。齐铁嘴盖上笔盖,漫不经心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。佛爷,佛爷,天要黑了。雨水从他的睫毛上滑落,砸在军区地图上,摔碎了山河。他感到彻骨的悲哀层层叠叠袭来,因为张启山从来没有爱过他——也罢,也罢,无人知此意,歌罢满帘风。他这辈子只是张启山的一颗枪子儿,指哪儿打哪儿,绝对温顺,绝对服从。事已至此,只希望来世再也不相见而已。


2
据说人死前,脑海中会闪过这辈子最难以割舍的回忆。
对于他来说,最美好的不是那些歌舞升平的夜晚,也不是那些绿肥红瘦的清晨。夜醉长沙酒,晓饮湘江水,这样的日子多得很,到头来都已经如同细细密密的沙子从指间滑落。他最无法忘怀,却也无法解释的是一件小事:有一天天还未亮,他站在晨雾微凉的庭院里沏茶时,张启山从后面走过来,将手搭在他的腰上,微微搂了搂他的肩膀,然后在他的额角吻了一下。那个吻温柔到几乎冷漠,却满足了他的某种欲望;与性无关,与梦无关,不被岁月和红尘触动的欲望。他转过头去,看到沾了水的海棠花瓣沉重地落下,粘在张启山的军装上。
什么都无法取缔这个吻在他心中的地位。虽然张启山当时也刻意地避开了他的目光,但是他已经非常满足。 在临死之前,他想到的就是这件事,仿佛一回头,又会看到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将在乱红的飞花之中走来,对他微微一笑。于是他转过头,平静地闭上了眼睛,像是在等着一个吻。他就以这样的姿态靠着矮墙坐着,仿佛睡着了一样,直到日军的装甲开进了城中,将他的尸体碾碎在尘土之中。

在哪里?他到底去了哪里?冲天的火光凄厉地照亮了夜晚,周围只有火苗舔舐着木头的声音和房屋倒塌的声音。张启山成功围剿日军后带着援兵来到珩县,却发现这里已经是一片火海,没有一点生命的迹象。
他在哪里?明明当我跨过沉沦的一切,向着永恒开战的时候,只有他是我的军旗。他抿着嘴笑的样子,皱着眉委屈的样子,苍白的手指,瘦削的肩和皮肤下蓝紫色的血管,他的呼吸,他的心跳,他说话的声音,他安静思考的样子,他在情欲中哭喊的样子,他的耳朵、锁骨、泪水和笑声。他的全部。我要找到他,我要告诉他我想保护一切,但是我的一切就是他。可是他已经不在了。他无处不在,可是他不在这里。

张启山从噩梦中醒过来,记忆越发紊乱。他到底是张启山,还是齐铁嘴,到底是爱着,还是被爱着,到底是在做梦,还是清醒着,到底是看到了爱人的死亡,还是成为了死亡的爱人,这些他早就已经分不清了。

3
“有些事情不能多想,想了以后,就不那么急着寻死。”齐铁嘴站在司令台上说。
彼时珩县的百姓已经全部撤出了县城,其中不乏有不情愿的人。齐铁嘴自幼随父在这一带行医治病,齐家在这里很有威信。他极力劝阻人民,不要给军队任何馈赠。然而逃难前把家当全部捐给官兵们的人仍然车水马龙,络绎不绝。送到师部的猪有百多头,粉条千多斤,大白菜一万多斤。不管齐铁嘴指示官兵收还是不收,人们送到就走,冬天的时候又纷纷送军衣和棉衣。最后,他不得不让人把还在坚守阵地的少数村民撵了出去。
“各位应该和我一样,都是没有牵挂的人。”齐铁嘴继续说,“但是我们也相信,世界上有些东西是好的,而且值得让我们为之牺牲。”

“我知道你们都在害怕,我也怕。怕死,怕疼。但是今天我们已经没有退路。长沙援兵不到,我们只有两个选择:像人一样死去,还是像畜生一样死去。我们都对生命有所留恋,所以今天我们就站在这儿,为世上所有我们留恋的东西而死。我为了长沙里的一个人而死,我问你们,亏不亏?”
“不亏!”
“亏不亏?!”
“不亏!!”
“那你们呢?”
“不怕死!不怕死!不怕死!”

“佛爷,佛爷,不好了!珩县...”
“你慢慢说,”张启山轻轻拍了拍副官的肩膀。“他们没一个带兵的,在日军集中火力轰炸下挺到了第六天晚上,无论战况如何,已经很不容易。”
“他们不是没有带兵的,地形,他们的阵,我,他布的,”张副官语无伦次,“佛爷,八爷,八爷他去了。已经——”
“你说什么?”张启山喃喃说道,然后缓缓抬起头来,看着张副官,脸色煞白。
“他不会的,”张启山艰难地抬着头,“他不可能。他没有权利——他不可能——他不可以走。”布防官像一个孩子一样瞪大了眼睛,无神的瞳孔在眼睛里陷得很深,“只要我叫他回来,他就会回来,他很听我的话。我想他回来。”
你要是死了,有人会伤心的。
啊,原来这句话是这个意思。

4
齐铁嘴把手缓缓地从腹部拿开,看到浓稠的血液“啪嗒啪嗒”地一下下落到地上。被炮弹轰开的碎石片有两片扎进了他的腹部,已经是致命伤。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怎么痛。
周围一片异样的安静。他扶着墙坐下来,才想到这寂静可能是因为自己暂时耳聋的缘故。眼前是一片片淡粉色的光斑,像花瓣一样从眼底略过。第七天的黎明已经来临,天空泛起了鱼肚白,汨罗江里则是一片血染的淡红,许多尸体脸朝下从水里飘过,一动不动。
这一战打得很漂亮,齐铁嘴心想,到最后甚至逼得日军开始肉搏。不知道佛爷会怎么评价。他咳嗽了一下,觉得自己的身体慢慢冷了下来,指尖已经失去了知觉。眼前的乱红密密麻麻地压上来。佛爷,佛爷,天要黑了。也罢,也罢。他好像看到落花时节,张启山敞开双臂向他走来。但是这一次,他选择了背过身去。
世界沉入黑暗。

张启山坐在轮椅上,看着斑驳的树影在低矮的砖墙上摇曳。他等着那个年轻人来接他:那个戴着眼镜、有着小鹿般眼神的年轻人——穿着长衫,拿着一把微微用力就能震碎人骨头的功夫扇——等他穿过流年来找自己。这一次,张启山心想,我会告诉他我的心事。可是齐铁嘴没有来。
张启山看着牵牛花跟着太阳转,突然明白过来,齐铁嘴再也不会回来了——他已经和所有其他死去的战士一样成为了月光下马背上消散的孤魂。从此春色三分,只是二分尘土,一分流水。
迟来了半个世纪的眼泪在眼角积攒,然后如同决堤的江水一样夺眶而出。他在海棠花下朝那个熟悉的的身影走去。蓦然回首、却发现那里早已空空如也。他已经不知道他是张启山还是齐铁嘴,他只知道从此海棠下只剩他自己,站在落花成冢的地方,永远等着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。


全文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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