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安

（*致王小波。师生恋，我拿手。）
我又一次重返大学二年级的历史教室，打算在那里重新爱上齐老师。

大学二年级时有一节历史课。老师在讲台上说：“将来的世界是银子的，我问你们，这是为什么？”我坐在教室的第一排，用手撑着额头，眼睛看着窗外。教室里很暗，荧光灯下有两只蛾子在飞舞、交配。每节历史课都像是一个世纪，回过神来，荧光灯下的蛾子已经是四世同堂。外面天色是一片水洗的鸭蛋青，让人感觉置身于过去。

历史老师皮肤白皙，个子很高，带着玳瑁边框的眼镜，穿着一套剪裁合身的西装。我把头从窗口转回来，面对着一步步走近的老师。那天天很冷。老师在精致的西装马甲和外套外面披了一件藏青色的大衣，胸前别着一朵金色的玫瑰。据他说：他的西装看上去很合身，其实穿着并不舒服，腰部和肩膀都像被束缚一样。老师的西装如同一件贴身的镣铐，所以他从袖口伸出的骨节分明的手腕也带有一丝渴望之意，性的渴望。

齐老师说，将来的世界是银子。随后便是意味深长的沉默。这句话没头没尾，所以它是个谜。这个谜是为我而出的，但是我不想说出它的答案。我把手平摊在桌子上，而老师从讲台上走下来，走到我身边，手指上带着粉笔的白印。老师在昏暗的教室里等待我的答案。

夏天的时候，齐老师披上一件妃色的丝绸浴袍，扎上腰带，赤脚着去后山坡下的虬湖里游泳。有人说，老师在浴袍下面什么都没穿。但据我所知不是这样：虽然别的东西没有穿，内裤还是穿着的。他只是喜欢打赤脚，所以一年四季除了冬天以外，都不爱穿袜子，总是暴露着脚踝。下课以后，老师回到宿舍里，就马上把尖头皮鞋脱掉，拉着我扑到床上去。此时他是个双腿修长，温润如水的男子。上课时我坐在他面前，打着哈欠，看着窗外飞过的滑翔机，那个时候他就对我非常严厉，甚至在我开小差的时候当堂拿粉笔头砸我。
我的故事刚开始的时候已经是冬季，这门课是“历史一八一”，春天还有“历史一八二”，夏天还有“历史一八三”，以此类推，教的东西都是一样的。而每门课上，齐老师都要提那个问题。

我猛然想到，假如不是在历史课上，假如我不去回答齐八的问题，那又如何。如果是在过去的世界里，我可以去做军爷，而他可以穿着妃色的长衫，在腰间挂着王八盒子，手里摇着折扇。但是那样的话这个故事就不是师生恋，而是军阀与算命师爷的爱情。要是写出这样的故事，肯定要被编辑责问。
我一直在写这本名为《师生恋》的小说，虽然已经写了十几遍了，但是读者总要我写新的版本。毕竟，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和西装革履、戴着眼镜、身材高挑的年轻老师谈恋爱。齐老师的设定在读者中很受欢迎，所以编辑不允许我把他写成算命先生。我变换着剧情，让我和老师的爱情故事推陈出新。但无论我怎么写，我都一直要在齐八的阴影里生活，一直要回答他的那句话。未来世界是银子的，为什么？

老师的脸非常白，但是眉毛很黑，眉峰很分明。他背着手站在我面前，把问题重复了一遍。我不情愿地说：你说的我都知道。青铜时代已经过去，黄金时代也正在过去，我们将要迎来白银时代。这是历史课的基础。我就这样解开了这个谜题。齐八听到了我的答案后挑起眉毛。他的身高是一米八二，体格修长，背部的肌肉被紧箍在合身的西装里。他走回讲台边，漫不经心地用胸口的手绢擦着手上的粉笔沫。” 
这已经是《师生恋》的第十一稿，每次写到故事这里，写到我解开齐八的谜题，我就感觉沮丧无比。因为无论我乐意不乐意，我和他都要一次次回到这个原点。这是一个怪圈，读者们叫它BE。
我讨厌谜底，也讨厌这个怪圈。无论在黄金时代、青铜时代还是白银时代，无论在古代，民国还是未来，这个怪圈就像我和他在无数小说版本里进行的一场场奇特的欢爱，一旦开始了，无论过程如何千奇百怪，结尾都是一样的：身上黏糊糊。

不过即然做爱已经开始了，那就不妨继续下去。下面该说说在老师的宿舍里发生的事情。那个宿舍很小，里面还塞了两架双层床，人进去了就难以转身。进去了房间以后，他就把我扑到床上，这是因为房间太小了，我不坐到床上的话，门就关不上。
从床上看出去，宿舍的天花板显得很高，上面的石膏斑斑驳驳。我们呆在这样高而班驳的天花板下面。老师已经脱了外套，我正在解他的衬衫。我们的肢体协调颇为尴尬：两人都长手长脚的，床上像是多了八根筷子。后来齐八说：他吗的！呆瓜，你先把我皮带解开呀。我就把他的皮带解开。他向后仰着身子，露出修长的脖颈，喉结鼓动。他说：佛——张同学，好久不见了，我可得好好看看你，你可有些古怪。这就是当时的情形。

在老师的宿舍里，我试图解开他的衬衫袖扣，但是没有成功。失败的原因是他一直在乱动。最后他自己把那一对镶了玛瑙的镀金袖扣摘下来，轻轻放在床头柜上，露出手腕上的玉镯子。那是一种金妆玉裹的枷锁。然后他摘下眼镜，让我亲吻他的睫毛。
我的故事只有一种开始，就是在历史课的教室里解答老师的问题，然后来到老师的宿舍，然后试图解开老师袖扣的玛瑙扣子，但是总是没有成功。这么多年了，我也该有些长进才是。我就是这么想让我和齐铁嘴的故事在别的时代，别的世界一次次重新开始，但总不是特别成功。

齐八用腿环着我的腰，坐起身子，伸手从他的书架上拿下一个烟灰缸和一盒香烟。我帮他按下打火机。他用手拢着我拿打火机的手，把烟屁股凑到火苗上，然后从鼻子里喷出两股白雾。我闻着味道不对。后来，他把那支烟倒转过来，塞到我嘴里，我抽起来，才发现烟里混了麻。老师带头抽麻，这真是闻所未闻。
烟灰掉到我赤裸的胸口上，老师把烟的残骸收拾到烟灰缸里，哈哈大笑起来。他光着身子站在狭窄的宿舍里，眼神有些涣散地看着我，然后张开双臂说，来，张启山同学，咱们抱一个。我愣了一下。他又说：一日为师，终身为父，我是你爸爸...我突然站起身，把他打横抱起来，作势要抛出去。
老师一边笑一边叫，用手箍住我的脖子。我把他扔到床上，问他怕不怕。他摇摇头说：“不怕。我怕你干什么？姓张的，怕你的人很多，但是我不一样。“我以为他要再说些什么，但是他两眼一闭道：你帮我到教师食堂打饭去罢，两菜一汤，赶紧。

我打了青椒肉丝饭和虾皮紫菜汤回来。吃完饭后我们坐在桌前，齐老师光着身子，叼着铅笔窝在我怀里批作业。午后的阳光从百叶窗里透进来，在他裸露的皮肤上蒙一层懒洋洋的金色。我在他身体里，有时动一下，有时不动。
齐八对学生很好，每次备课都背得详尽，连布置的习题都亲自做一遍。我们在历史考试的时候，他要是来监考，就坐在讲台前面打瞌睡，头一点一点。每次有人过来交卷子，他就醒过来说一声谢谢，然后笑一笑，抿着嘴。这说明他不是真的在笑，他有虎牙和酒窝，真笑起来的时候，总有一个会露出来。
我不是历史生，在历史方面老师当然比我博学。不仅如此，他连机械工程和热力学方面的题也都解得比我好。我我没有见过像他这么聪明的人。我还知道他虽然体育不好，但是枪法很好，而且开枪的时候从来不眨眼。不过这就不是师生恋的范畴了。

我躺在老师的床上，暖气片嘎吱嘎吱作响。老师宿舍里的暖气片冬天烫得可以烤羊蝎子火锅。齐八坐在暖气片旁问我问题，看我期末考试复习材料背得怎么样。如果答不出来的话，他就把试卷卷起来，抽我的肚子，不过也不疼，所以这是一种情趣。
除此之外，他还把问题写在小卡片上，让我把答案写在卡片的背面。我写完了，他把脚伸过来，我就把卡片塞在他的趾缝里。他用脚趾把卡片勾过去，然后扶着眼镜去看。这也是一种情趣，生活有了情趣之后，感觉就过得慢一些，幸福就不那么短暂。
他的腿像白藕一样，我看到了，就沉默起来。在老师的宿舍里，他骑到我身上，拍拍我的脸道，怎么了？我说：没怎么，你怎么了。他说：一会儿和你说。但是一会儿以后他从我身上下来以后，翻身就睡，什么也没说。齐八总是这样，十句话只说一句，剩下的都藏起来。

“毕业之后，我还常常回去看老师，虽然我已经很多年不抽烟了。”故事写到这里，也就快迈向结局。我开着黑色的轿车回到大学校园，在傍晚的时候去广华楼前的大草坪上找老师。
广华楼有东塔和西塔，当中夹着一个天文台一样的圆顶。我在大学的时候，我们把东塔西塔叫做东腿西腿，把当中那块叫几把楼，把几把楼的圆顶叫冠状沟。
我和老师一起从冠状沟下的草坪前走过，天黑了，白色的雾气围绕在路灯上，被熏成橙色，飞蛾围绕着昏黄的路灯转悠。齐老师在我面前走，逢人便道，“这是我以前的学生，俊不俊。”他带着长条的围巾，显得身体笔直。

我在后面跟着，看他在昏黄的灯光下穿过，手插在藏青色大衣的口袋里，健步如飞。我清楚地知道他在我心中的地位无人能及。他笑起来的时候，家、国、山河、故人，似乎都没那么重要。
齐老师走路的时候有时会来个急刹车，这时我只能在他身后突然停下，看着他的发尾。多年后我才意识到，他当时只是想让我和他肩并肩走在一起。
我闭上眼，穿过遥迢闪烁的岁月溯游而上，回到那个温柔的黄昏去。我透过迷雾一般的流年抱住他，与他十指相扣，摘下他的面具去亲吻他错付的时光...但我并不能够，因为这是故事，而故事都是虚构的。
但是我也可以这样写：于是我快步跟上去，牵起齐老师的手，塞到自己军大衣的口袋里。我们一路走下去，生死契阔。写到这里，我忽然又觉得一切都发生过，一切都不是虚构的。我们一起度过了很多很多个世界，他们都交织在一起，每一个你，每一个我。我爱你就像爱生命。

现在我在公司里，除了生活无事可做，只能继续写我的乌托邦：写我重返大学，再一次爱上齐老师；写他告诉我：“佛爷，将来的世界是银子的，我们还会相遇，会有更好的结局。“而我会给他一个更好的结局。

我又一次重返大学二年级的历史教室，打算在那里重新爱上齐八。

全文完
全系列完

*后记：
《时代三部曲》包括黄金时代（民国），青铜时代（明清），白银时代（乌托邦）三篇，大体改自王小波的同名原著。三个故事可独立看。黄金和青铜篇请戳上面链接进。

写完以后心里很空。在这里有些东西不能写得太露骨。小波的原文更露骨，灿烂美丽。好的露骨对于一篇文就像好的性生活对于人生，虽然不是必要的，但是可以把后者推上截然不同的高度。

王小波的《时代三部曲》选入亚洲周刊的二十世纪中国小说一百强。贯穿他的文章的中心思路是反熵，保持人性，保护思维，热爱生命。希望改文可以激发大家对原著的兴趣。三篇改文，应该说是卖安利的极限了。

最后谢谢大家和我一起为同性公益事业做贡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