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一八】黄金时代(改王小波同名小说)

致王小波。这是个三部曲,包括黄金时代(民国),青铜时代(明清),白银时代(乌托邦)。三个故事可独立看。
《黄金时代》
我二十六岁那年,在长沙当布防官。齐铁嘴当年二十一岁,是我军营里的医生。我住长沙西北,他住长沙西南。193-年的一个夜晚,他一路北上,要我证明他不是同性恋。我那时候还不大认识他,只能说有一点知道。

我们冒着雨绕操场走了三圈。齐铁嘴要和我讨论的问题大概是这样:虽然所有人都说他是兔子,但是他以为自己不是的,因为他没有搞过男人。从医学角度来说,他还是性冷淡。所以他简直不明白,人们为什么要说他是兔子。如果要我安慰他并不困难。我可以从逻辑上还他一个清白:如齐铁嘴搞过男人,则必有一个男人被他所搞,如今不能指出该男人,所以齐铁嘴是兔子不成立。可是我并没有那么说。

齐铁嘴在解放前来找我讨论同性恋问题,起因是我去找他缝针。这件事的经过如下:那天下暴雨,军营后面的下水道堵塞。我去舀污水的时候看见他被堵在巷子里围殴,就上前把那些人吓跑了,回过神来,发现背上和腹部多了不少刀口,血流不止。齐铁嘴想起自己是军医,便带我去医务室缝针。缝完针后我便回去继续通下水道。当天晚上,齐铁嘴就急急忙忙跑来,要我证明他不是同性恋。

齐铁嘴说他对断袖之癖没有偏见:据他观察,同性恋一般都聪明、美丽,却又默默无闻。所以他对同性恋很尊敬。问题不在于同性恋好不好,而是在于他根本不是。就如同你养了一只猫,却硬说它是老鼠,还要逼它吃糙米、偷灯油、啃皮鞋,久而久之这只猫就会觉得自己可能真是只老鼠,它就会精神分裂。从医学上讲,这叫认知失调。现在大家都管他叫兔子,他因此认知失调,魂不守舍。

齐铁嘴冒雨来找我时,随便套了件粗蓝布长衫,拎着满是污泥的草鞋和斗笠。看了他的样子,我就开始思考:他那件长衫下是穿了点什么呢,还是什么都没穿。这点可以证明齐铁嘴长得很漂亮。他穿什么不穿什么都无所谓,这叫天生丽质。同时还可以证明我居心叵测。
 
我对齐铁嘴说,他是不是兔儿爷也都无所谓,并举出一些理由来:所谓兔子、屁精、二椅之类的词,不是医学名词,乃是些指称。所谓指称,本于舆论。既然舆论说你是兔子,那么你就是兔子,这没什么道理可讲。既然舆论说你搞男人,那么你在社会上的任务就是搞男人,这也没什么道理可讲。至于大家为什么说你是兔子,照我看是这样的:大家都认为,单身汉如果不是兔子,那么就该娶老婆。如果不娶老婆,那么起码得逛窑子,抠脚丫,脸上的土要可以插秧,牙齿得是骆驼毛的颜色。而你不娶老婆,不逛窑子,脸还特别白,所以你是兔子。如果你不想当兔子,可以试试娶个老婆,或者放弃个人卫生。其实你还有另一个选择,就是去搞男人,这样你也会认为自己是兔子,就不会认知失调了,你看社会总是给人选择的。齐铁嘴听了这话,怒目圆睁,嘴唇颤抖,准备骂我——他骂人准不会输——但是他忽然泄了气,说好吧,兔子就兔子。但是搞不搞男人不是你的事。他还说,如果我在这方面琢磨的太多,可能也会认知失调。

倒退到三十年前,我和齐铁嘴回到我的土坯房里对峙。我那时候脊背很挺,鼻梁很高,手大如斗,拿锡盆打了雨水洗了脚,就坐在木板床上嚼烟丝、用小刀剔指甲。我满脸凶相,满眼凶光。你可以想象齐铁嘴是多么想动手打我、却又不敢。找他麻烦的人太多,他有些神经质。他坐在军营医务室里的时候,很多人根本不是去看大夫,而是去看兔子。只有我是个例外,我背上的伤口每个都有半指深,血如泉涌,而且都是为他受的。我趴在医务室的架子上,齐铁嘴在我身后叼着线七吃咔嚓一阵缝,觉得很幸福。有一个人愿意保护他,和没有人愿意保护他,这有天壤之别。可是我还是让他失望了。

我是这么想的:假如我说他是什么他就是什么,那么他活得未免太容易了些。事实上,无论你是什么或不是什么,活着就是活着,活着并不容易。冬天里,上面说长沙款子吃紧,就克扣我队里的煤炭钱。长沙下雪时又极寒,一些北方人都冻得生疮。我只能带他们捡马粪和牛粪烧了取暖,粪不够了、就去养牲口的人家那里挨家挨户讨。烧完粪,营里稍微暖呵一些,老乡们过来七嘴八舌,说哪个当兵的手不干净,趁黑偷鸡摸狗。当兵的说放屁,哪个狗眼看见了?几方面争吵起来,我上去拉人,冷不丁地背后就挨了一枪,从后心口打进去,从前胸口出来。

我记得那些日子里,似乎部队事无巨细都要我处理,什么都与我有关。我在五平方米的土坯房里点着煤油灯,披着两件东北带来的棉袄,坐在桌前打着哆嗦看公文,直到眼睛被油灯熏得半瞎。不仅如此,齐铁嘴还天天从医务室跑来找我,原来队里又多了一个传闻:说他在和我搞同性恋。他要我给出我们俩干净清白的证明。我认为,只有证明我俩干净、必须证明一下两点:
1.他是阉人。或
2.我是阉人。
基于这两点都无法证明,我更倾向于证明我俩的不干净。齐铁嘴听见这些话,气得脸白,然后一声不吭地站起来走了。

齐铁嘴说,我这人居心叵测。他第一次一本正经来找我证明他的干净,我开始胡说八道一些下流话;他第二次一本正经来找我证明我俩干净,我两眼一翻,提议下流地破罐子破摔。他当时就决定,要在我一本正经需要他的时候,以最下流的方式抛弃我。假如我当时知道他有这样的打算,也许后面的事就不会发生。

******

开枪打我的人姓陆,是个代表,所以这件事牵扯到一些内部矛盾,不便细说。子弹没有打中要害。我在地上躺了几秒钟就醒了,睁开眼睛看看,发现大家都以为我死了。副官正嚷嚷着要让人偿命。我说我还能抢救,但他们没有人理我。周围围满了看好戏的,过了半天才有人说应该摇电话给齐铁嘴,让他来看看还救不救得活。几分钟后,齐铁嘴光着脚骑着马赶过来,肩上扛着一杆我给他的猎枪。他从马上跳下来,眼睛红红的,甚至忍不住哭了起来。齐铁嘴说道,张启山,如果你死了,我杀光这里的每一个人。这句话一出口,就明目张胆地坐实了我们在搞不正当关系,但是没有人在乎了。大家对于私下里的不干净总是津津乐道,对于明目张胆的不干净是不会谈论的,只有放任或者抹杀。

我和齐铁嘴开始不正当关系的前后经过如下:我们刚认识的那段时间,每天傍晚我点起煤油灯,他就会赤着脚从西南走到西北,坐在我的架子床上抱着褥子,谈起他觉得自己活着没意思,还说他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什么。我说他竟然感觉得他没有做错什么,这就是最大的罪过。倘若知道错在哪里,起码还能改。倘若不知道错在哪里,那就只能被杀死。他好像很以为然,但从不答应。

夏天的晚上,我照例点起煤油灯,但是齐铁嘴直到晚上九点才来。他到我门前靠着,用手抠我墙上的石灰,说:张启山,混蛋,你出来。我出去一看,发现他穿得挺齐整,但是脸上的神色很难看。他说道,张启山,你请我来吃饭、叙兄弟情谊,饭呢?我这才想起来当晚要请他吃饭,但是公务一忙,就全抛到了脑后,只好说,炊事员回去了,要不改天。他叹了口恶气,说好吧,还剩个兄弟情谊,不如就在这儿叙吧。我说进屋来叙,他说那也无妨,便走进屋来、解开斗篷,坐到我床上,看起来很悲伤。

我在桌前写字。齐铁嘴躺在床上,看着天花板,说,我真他吗是作孽。我问,什么是作孽。他说,我什么也没说。然后从我身后兜转过来,把下巴搁在我头顶,双手环在我肩上。他手很白很凉,上面带着一股艾草味。我放下毛笔,把嘴里的土烟啐了,咬住他的手腕。他笑着搡了我几把,然后说,不在这儿,咱们到后山上去。我就和他一起到后山上去了。你要问我,他手上有艾草味,或是他的手很白,这些细节有什么意义,我并不知道。我只是觉得,这些细节可以让我们的不正当关系变成正当关系。这又是为什么,我还是不知道。

我知道那天晚上齐铁嘴在我前面走。他的胯很窄,腰很纤细,不过在斗篷下并看不出,只能看到白色的脚踝,在夜里闪着。他走路的方式很好看。齐铁嘴说,他第一次见到我,就觉得我走路的样子很特别,并因此愿意与我叙叙兄弟情谊。他那天帮我缝完针,我好像短促地道了声谢谢,拍了拍他的肩膀,又好像没有。随后我就穿上衬衫,再抖上军大衣,大踏步地走进了春天的傍晚里。他从医疗室里跑出来,看到我迈着极大的步子,往火车站的方向走去,每一步都走得像块磐石落在地上。他心中大动,感觉全世界都是他的敌人,只有我不是,于是他在后面大声喊我,我却没有听到,我走路向来是不回头的。

他到了后山上,就变得冷冰冰的,看来性冷淡是不假。他的嘴唇冷冰冰的,并且对我的一切举动毫无反应。等到我去解他扣子的时候,他一把把我推开,自己把衣服脱下来叠好,然后把斗篷铺在草地上,像是挺尸一样躺了上去,瞪着我冷冰冰地说:
喂,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?
我说我当然知道,能不能劳您大驾躺过来一些?我对于男人比较生疏,需要研究一下您的身体结构。他一抬手,我只听耳边“啪”的一声巨响,被他扇了一个耳光,当时鼻血就流了下来。我跳起来,把衣服盖到他身上,拔腿就走。

那天晚上我没有走掉。齐铁嘴把我拽住,以兄弟情谊的名义让我留下。他承认他打我非君子的行为。我道以我的小人之见,他要是不乐意可以早说,打人就不够意思。他又哈哈大笑起来说,别这样。于是我们一起坐着抽烟、各抽完一支烟,才躺倒在草地上。那天的前半夜有月光,从后山上可以看到长沙万家灯火如同燃烧一般,后半夜山风起来了,月亮暗了下去,长沙也暗了下去,星星布满了整个天空,像是玻璃打碎在天上。山上静得很,他也一声不吭。我问他疼不疼,他摇摇头,又点点头,末了说其实挺疼的,流了血之后稍微好一点。我说疼的话就算了吧,没意思。他说也许是方法不对,以后可以再试一遍,也许他会喜欢。我什么也没说。早上起雾以后,我和他分了手,下山去操场跑步。这是第一次,往后还有第二次,第三次,但是在我看来都不是很重要,我也记得不是很清楚了。

秋天的时候我去北平见未婚妻谈了离婚的事儿,冬天回来以后就挨了陆的枪子。挨了枪子之后,他们就收走了我的章,逼我去湘西的山里修养。我带了两匹马,又带了可以吃上一个月的粮食,顺着湘江划船走。我给齐铁嘴留了张地图。我始终盼着齐铁嘴来看我,但是齐铁嘴始终没有来。他来的时候,我没有盼着他来。

****

几个星期以后,齐铁嘴终于也从长沙城里跑了出来。我们的这种行为应该叫奔野汉子,放在现在来说是非法同居,总之已经超过了搞同性恋的境界。在之后长达一年的时间里,我们一起住在四姑娘山上的一个茅草屋中。从我们的草屋往东走二十里是一个苗族部落,往西二十里是一个麻风村子。在我们的周围是几片荒废的梯田,了无人烟。这里日本人不会过来,所以并没有把守的必要。

齐铁嘴来找我的时候穿了一件白色的袍子,底下什么也没穿。那个时候他天天被叫去谈生活作风问题,以至于变得有些叛逆。上面对于张启山有没有和齐铁嘴搞同性恋意见不一。如果张启山搞了,那么就应该开除他。如果他没搞,那么就应该开除陆。到底应该开除张还是开除陆,对于一小撮人的利益来说至关重要。所以齐铁嘴是不是同性恋,对他们也是至关重要。而齐铁嘴自己则只想逃到湘西山上装一个苗老,种一辈子野菜、养一辈子鸡,再也不回长沙。所以齐铁嘴到底是不是同性恋,对他自己而言已经不怎么重要。齐铁嘴从城门边的漆匠那里买了一桶红色的漆,在医疗室的墙上漆上了“陆建勋我X你妈”几个大字,然后就跑出了长沙。

我在山上吃着腊肉和腌咸菜,喝着带有青苔和土腥味的溪水,吃完喝完就回到茅草屋里发愣,因为没有事情可以做。山风一吹,山里的土壤气息从地底下涌上来,天变得特别蓝,阳光也变得特别明媚。这个时候齐铁嘴打开门进来,穿着一件白色的袍子,底下什么也没有。他倚在门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,显得脸特别白,头发特别黑。他说,佛爷,我来跟你叙叙我们伟大的兄弟情谊。我问他他是要正着叙还是反着叙。他说正着叙吧,我想看看你的脸。我和齐铁嘴离开长沙的经过就是这样。

在四姑娘山上,四下里了无人烟,水汽迷蒙。他看着我,忽然感到一股巨大的快乐,混着更巨大的悲哀,从身体最隐秘的地方涌上来,密密麻麻,不可断绝。那个时候他感到自己的灵魂受到了动摇,很想就这么死去。齐铁嘴说,每次和我作案都是一种折磨。内心深处他很想叫出来,很想伸出手抓住我的肩膀,觉得我能拯救他,但是他不乐意。他知道我救不了他,他不想爱任何人,任何人都不可能。所以他紧咬住嘴唇,绷直了脚尖,一声不吭。他和任何人都格格不入。

我们在山上只有过这么一次争吵。那天前夜里下了一阵雨,早上湘西的山里泛出白色厚重的雾气,从茅草屋的每一个角落里渗透进来。他一大早突然坐起来,跨到我身上,说我们不如扮作苗人,住到苗族的村子里,一辈子不要出来了。他还说,他愿意给我生一窝小崽子,让他们去学唱山歌、赶牛、采刺梅吃。我觉得他还没睡醒,就说,这不像一个医生会说出的话。在那以后他对这件事就失去了兴趣。不久以后,日本人打到武汉,我下山去了前线。齐铁嘴则乘船出国,远走他乡。现在他在哪里我不知道,但我希望他过得很好。总之我二十七岁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。

该交代的事情我都交代完了。现在是196-年,离那时候已经过了30年,所以我的记忆也可能有误差。但是我看了看这篇材料,觉得写得很好。因为这不仅是我想说的,也是他想说的,我觉得这样就很好。有些人认为我们在近几年里突然活在了一个很疯狂的年代,我则觉得不然。近几年发生的事情,我和齐铁嘴都早已经历过的,而且无数像我们这样的人在未来也会一遍遍反复经历。无论我们处在哪个年代,我们都无处可藏。没有时间了。我要交代的事情就是这样。


全文完

*王小波的《黄金时代》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中国文学作品之一,希望这篇改文可以激发大家对原作的兴趣。王小波的《似水柔情》是现当代第一篇同性恋小说。(他是个直男。他不容易。)他的前妻李银河如今依旧在为公益事业奋斗。

这个事业影响到我个人的爱情与人生,所以我自然是个借一切机会宣传的死忠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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